【美麗灣的死刑】陳芳明

【聯合報╱陳芳明】2012/12/25

歲末天寒之際，法務部以無預警的速度突然執行六個死刑。這項行動，為馬政府落後遲緩的政治改革，帶來亮麗的政績。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氣味，並且也飄散到台東的美麗灣。八年來，美麗灣被財團視為觀光產業的金雞母。在環境評估還未完成前，就已經在東海岸沙灘建立起一排華麗而醜陋的建築，據說是要為台東縣民創造就業機會。如此用心良苦的財團，得到台東縣政府的貼心支持。抱持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頂撞高等法院的審判，強行通過美麗灣開發案。


這項ＢＯＴ開發案，面臨一大障礙，便是最高行政法院判決，開發違法，環評違法。內政部長李鴻源也在立法院公開回答質詢，本案是實質違建。但是在最高法院宣判之後，台東縣政府完全採取不作為的態度，容許那一排華麗而醜陋的建築繼續矗立在海岸。一個地方政府，不僅敢於對抗中央政府，而且也敢對抗最高法院，必然是經過精心盤算。如果這種違法違建可以偷渡成功，簡直是違反天理。中央政府的尊嚴不僅掃地，最高法院的判決也受到唾棄。

馬政府的國土規劃究竟是什麼？這是令人迷惑且苦惱的問題。我們住在台灣如許之久，但是對這塊土地的天然條件從來都不理解。在山洪爆發處可以容許建起透天厝，在原始森林處可以容許濫伐濫墾，在危險地震帶更容許建起核能發電廠。這是政府官員蒙蔽社會、蒙蔽人民所做的決策。以經濟開發之名默許侵犯自然、侵犯環境的蠻橫行為，是一九七○年代以來歷任政府的共同脾性。表面上所有的開發案似乎帶來經濟繁榮，但是每當風災水災侵襲時，都造成無辜百姓的流離失所。

台東縣政府把杉原沙灘改造成美麗灣度假村，完全沒有尊重地方人民的意願，也沒有尊重環境保護的要求，就允許建商進行粗暴的建築。自然之美被人性之惡破壞時，我們要付出怎樣的代價，簡直難以預測。近年來，蘇花公路不斷發生坍塌的慘禍，再三證明人類的智慧永遠無法使自然馴服。徒有建設之名，竟必須以人命來陪葬，這正是一種權力的傲慢，而且是傷天害理的傲慢。

中央政府，最高法院，內政部，環保署，顯然對台東縣政府表示默許。讓人民與地方政府進行抗爭，這是中央政府的失職。馬政府在連任之初，承諾將帶給台灣黃金十年。如果美麗灣是黃金十年的一個示範，似乎可以預見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就要降臨。過去十年來，台灣社會已經前仆後繼發生太多的抗爭。從國光石化到士林都更案，由於政府的猶疑不決，使人民與人民之間製造太多糾紛與傷害。如果經濟要進步，必須以人民付出衝突仇恨為代價，這樣的政府完全不負責任。民主政治應該是帶來和諧，只有無能的政府才會創造仇恨。美麗灣已不再美麗，杉原海岸已被醜陋人性埋葬。

這次地方政府的放水姿態，昭然若揭。當他們做出有條件通過時，完全是在密閉空間進行，不容媒體記者採訪，不容環保團體旁聽。公共政策淪為私相授受時，必然隱藏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這不僅嚴重違背民主精神，也違背政府與人民之間的契約。所謂「有條件通過」，全然沒有內容。這樣不負責任的評審，等於是宣判美麗灣的死刑。就像那幢海邊的醜惡建築，早已鐵案如山。

（作者為政大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2012/12/25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