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2日 星期五

【聯合報】「他者」的心情

文章出處
【聯合報╱方梓】2013/07/11

田裡採野菜原住民婦人的不安,不正也是「他者」的心情?在這幾乎以漢人為主的住宅區,一、二百年前,這裡是七腳川,是阿美族人的部落……

農曆年後,春意愈來愈濃,父親休耕的農地尚未撒下豆藤,浸滿個把月冬雨的田地,幾日暖熱的春陽煎煨下冒出一片鮮綠的野莧、咸豐草、龍葵等各種野菜、野草,泥土潤澤蒸騰著霧氣,一隻白鷺鷥自在啄著土裡的蟲子,偶爾抬頭看著遠方或望望我,似乎不在意我的窺視。晨霧還未完全散去,濕潤的空氣有淡淡的草菁味。

這些年鄰近的農地全都蓋上社區式的住宅,父親這塊地是這區僅存的農田,其實我也很清楚,這塊休耕三十多年的農地,過兩年也會是一棟棟的透天厝。三十多年前這裡全是稻田菜園,中間一條窄仄小徑從東延伸至西邊的山坡,如今是十六米寬的大馬路,房舍一棟比一棟新潮。僅存的這塊農地就像天井般,被壓縮得無法轉圜,朝天張口努力的呼吸。

也許是晨霧,也許是春天的濕氣,霧濛濛的田野顯得十分虛幻,彷彿一幅山水畫動畫,在僅有的窗口緩緩播放。

霧終於散去,田裡有位婦人彎著腰採摘新嫩的野菜,她不像白鷺鷥那般自在,不時抬頭或起身以不安的神情望向庭院,父親說她在採野菜。會在這裡摘野菜的大都是原住民,我想她是阿美族人。這樣的畫面讓我想起黑人女性攝影家波拉德(Ingrid Pollard)的自拍像,自傳式的註記指出照片是對種族、再現和英國地景的自覺評論。

波拉德在英國鄉間,透過她為「黑人攝影師」的身分,在田園化的白人心臟地帶空間,她以圖像表現自己的不安、憂慮,以及沒有歸屬的感受,也就是「他者」的心情。

波拉德呈現的是一種不同觀看英格蘭地景的位置;似乎也宣示置身那兒的權利,以及被再現和製造再現的權利。

田裡採野菜原住民婦人的不安,不正也是「他者」的心情?在這幾乎以漢人為主的住宅區,一、二百年前,這裡是七腳川,是阿美族人的部落,歷經不同的統治者,頻繁的遷徙,場景、語言、文化的一再變換,他們多半不是混雜融合的新鮮感或解放,而是產生迷惑與焦慮。

我刻意走到田裡和婦人攀談。

「妳在摘什麼?」我看見婦人塑膠袋裡都是野莧。

「摘野莧菜,很好吃咧。」婦人見我不是來驅趕她,很開心的揚起手上的塑膠袋。

「是喔,怎麼煮?」我的野莧料理幾乎是以快炒為主。

「煮湯啦,跟蝸牛下去煮,真的很好吃!這裡也有黑鬼菜,也是煮湯,妳也摘來吃吃看。」

「野莧阿美族語怎麼說?」

「Kareban,聽得懂嗎?」

「常吃這些,妳身體一定很健康。」我搖搖頭。婦人將野莧和龍葵分成兩大袋。

「哪裡喔,年紀大了,也是這裡痛、那裡痛,摘完這些野菜,要去看牙醫,牙齒都快掉光了。」婦人臉色黝,缺了一顆門牙,笑起來反而有童稚的神情。

婦人一邊和我聊天一邊教我分辨一種長得很像龍葵的野草,她說這種野草雖然長得跟龍葵很像,但煮了後有很臭的味道。她說阿美族人最會吃野菜。

的確,阿美族人是最懂得吃野菜的族群,他們自喻是「吃草的民族」,拿來食用的野菜有二百多種,所以才有「凡是阿美族經過的山,一定光禿禿」這則笑話。

原住民主要是透過故事、家族史與族譜、神話、儀式和回憶,來了解環境和生活方式。在阿美族的神話就有「海龜教導阿美族人吃野草」的故事。

相傳一位阿美族的小孩Kalang,父親早逝,母親改嫁,Kalang的繼父非常不喜歡Kalang,有一天繼父故意帶Kalang去捕漁,並將他推入海中,幸運的Kalang被海龜救了,Kalang肚子非常餓,沒有東西吃,只好跟著海龜吃海草,但是海草實在很難吃,海龜看到Kalang難過的表情便對他說:「去山上吧!山裡的動物會教你吃好吃的食物。」

到了山裡,Kalang看到野生動物吃什麼,他就跟著吃什麼,他學會吃各種野菜、野果,也學會求生的能力。年長後,Kalang隨著海龜回到他的家鄉,他的繼父非常的害怕,認為Kalang是回來復仇。其實Kalang從動植物身上學習到仁慈與智慧,他很感謝繼父這麼多年來照顧母親。

因為懂得吃野菜,阿美族的祖先每到一個地方居住,不是急著翻土種作,而是先烹煮食用當地的植物,看看哪些好吃,哪些不適合食用,再經由口耳相傳一代傳一代,例如艾草、兔兒菜、野莧及龍葵都是阿美族的老人口傳下來很好吃的野菜。

和阿美族婦人聊天中使用的是國語、一兩句台語及野莧的阿美族語,在後殖民理論中,遷移的新流移人群「必須學習至少安居於兩種認同之中、說兩種文化語言,並且在它們之中翻譯和協。」但在台灣的(或者可以說全世界的原住民都是如此)原住民卻比新移民的處境更困難,因為不同的統治,而必須使用國語、台語及自己的母語等三種語言,他們就像「文化之間的遊魂」不斷的穿梭。如同孫大川在〈母親的歷史,歷史的母親〉中,他的母親生於日本時代,只會講卑南語和日語,在孫大川留學比利時,對不會日文的兒子,母親想念的信都無法寫,看著電視上的新聞、戲劇及綜藝節目,不管國語或台語,她都聽不懂茫然如在異國。原住民的「文化之間的遊魂」這樣心境以安佐杜雅(Glori Anzaldua)的〈住在邊界意味著你〉最能表述。

住在邊境意味了要
把紅番椒放在羅宋湯裡,
吃全麥tortillas,
用布魯克林腔說德州墨西哥話;
在邊界檢查哨被移民官攔下來;

食衣住行等生活方式都被迫混雜了原住民、白人/漢人,而且原住民本身的文化逐漸遞減至消失。

這是兩年前無意間和阿美族婦人聊天,也從此逐漸鍾愛野莧,每月回花蓮一定到黃昏市場的原住民攤位,幾個攤位上也都一定有野莧和去了殼的蝸牛,不管哪個季節這兩樣都不會缺貨。而我回回都挑了一大袋的野莧。野莧只要稍稍晾乾,在冰箱可以貯放兩星期。不管炒、煮湯或加在麵湯裡,都比莧菜有滋味。

其實不只阿美族,布農族也吃野莧。布農族的的日常飲食主要以小米(maduh)與藷芋(tai)、地瓜(utan)為主食。也常食用野菜,非族人栽種而生長的野生植物,包括箭竹、刺莧、桂竹筍、黃藤、野莧、薊纇、一枝香、山萵苣、昭和草、山芹菜、龍葵等。

野莧,並非台灣原生種,長期來已經馴化,台灣各地田間,路旁都可見它的蹤跡。野莧也稱為豬莧、綠莧、山莧菜、山杏菜、山荇菜、糠莧、細莧、鳥莧。

野生的莧菜,人可食,多作飼料,又名豬莧。 唐杜甫〈種萵苣〉詩:「野莧迷汝來,宗生實於此。」宋陸遊〈園蔬薦村酒戲作〉詩:「菹有秋菰白,羹惟野莧紅。」可見野莧的確可口,做成羹便是詩人的佳肴。蘇軾不僅懂得吃,也略懂野菜的藥理,在他的《物類相感志》:「蜂叮痛,以野莧菜搗敷之。」

李時珍《本草綱目·菜二·莧》〈集解〉:「頌曰:『細莧俗謂之野莧,豬好食之,又曰豬莧。莧三月撒種,六月以後不堪食……細莧即野莧也。』」野莧老了的確難以下口,除了餵豬,也可來做為臭豆腐的發酵素。

現在,父親的農地終於成了一棟棟的房舍,這個一、二百年前原住民的部落,近百年前日本的移民村,幾十年前的貧窮的農村,現在再沒有可長出野莧的農田,彷彿抹淨了許許多多原住民、日本人、漢人生活的跡痕;父母親的農民生活、我的成長歲月,女兒的童年,也全埋在一間間屋厝底下,成了憑弔的歷史。

我再度想起那日在田裡採野莧的阿美族婦人,在田地不斷變成住屋,很多的野菜只能偷偷長在菜園裡,往後即使連要有那種不安、憂慮,以及沒有歸屬「他者」的心情感受,恐怕也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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