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30日 星期五

那天,我在想的是


文/江一豪

前言:

2012年11月1日,三鶯部落一間剛修繕完成的家屋,遭市政府片面認定為新增違建,並張貼拆除公告。由於部落易地重建的計畫已推動近2年,族人在驚訝之餘,試圖與市府爭取協商,在未能獲得善意回應後,只能決定上街抗議。沒人想得到,我們會在4年後的同一天,站在同樣的大樓前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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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1月12日,三鶯部落在即將遭逢第8次拆遷前,走向台北縣政府落髮抗議。那天,絕大部分的媒體都等在台北看守所前,迎接台灣政治史上第一個被收押的總統;那天,我躲在縣府附近的小巷裡,獨自排練待會兒的行動;我還記得,是英花替我剃的頭髮。那時候,我跟她還不熟,但記得自己這樣安慰她:不要哭,我們沒有錯……

4年,可以有很多回憶。但站在同樣的大樓前,我在想的是,
為什麼我們今天的行動,不用阿美族語進行呢?

所有曾經親臨抗爭第一線的朋友,必然都不陌生這樣的場景──即便我們並不擅長這款步數、即便我們的資源遠不如對立面,但還是得硬著頭皮,針對所有可能的情況與利害,分析分析再分析。

可是靜英常常都聽不懂。

其實不只是靜英,每每部落遇到狀況,必須要用較複雜且帶著算計的思考進行討論時,族人不是心有旁騖,就是呵欠連連。語言,有其賴以存在的物質基礎;作為思考的工具,人們所慣用的言語必然反應了這個族裔對世界的掌握與想像。於是我不免會這樣理解,從小生長在部落的靜英、在生命的養成過程中,其實並沒有如漢族般對於利害錙銖必較的土壤,以致她根本無法找出相對應的語言,更遑論以此思考。

這個發現倒不致輕率地推理出,所以漢族果然比較邪惡這個結論。只是無法推翻的事實是,在這個社會裡,終究有人掌握些優勢,而且有意無意地從另一部分人身上佔了些便宜。否則為什麼到現在,三鶯部落的族人還是常常會被老闆拖欠工資、被包商倒帳?這些人總有一套似是而非的理由與方法,讓族人每每自認倒楣地回到部落生自己的悶氣。

回到語言這件事,件隨三鶯部落抗爭四年多的日子,也有幾回讓我羞愧的經驗。就拿老哥德恩來說,好幾次在部落當族人用母語滔滔不絕聊開的時候,他都會揚起音量對大家說:「講國語。」──好讓身為中文人的我也能聽得懂。可是,在自己的部落裡,族人說的不正是屬於自己的「國語」嗎?

同樣讓我尷尬的還有一次,已經忘了多年前那次對話是怎麼開始的,只記得其中的關鍵是一位年輕的族人問我:「你知道為什麼族人願意相信你的話嗎?」「不知道。」其實我猜大概是這一年多來不間斷地關心與陪伴吧,沒想到她斬釘截鐵地說:「因為你是漢人。」

順著這個說法,我走向原先並不自覺的世界,逼使自己去面對跟三鶯部落的關係,也在隨著與她們相交日深後,進一步思索關於權力這回事。

是與非、善與惡,並不取決於血液或語言。(總不會所有漢人都是混蛋吧?)但在權力支配的發展過程中,某些族裔的確享有一些優勢,並逐步建立方便他們使弄的遊戲規則與工具,不是嗎?

四年後的11月12日,我站在阿里跟富美的身邊、站在已經換了名字的市政府,看著她們跟我當年一樣,擬草稿、作演練、夜不成眠,還得擎起麥克風,努力地用「國語」主持這場抗議行動。幾十公尺外,市府代表站在印刷精美的海報前,好整以暇、斯條慢理地跟記者說明他們「依法行政」的根據,無論部落怎麼要求,他就是不情願走到族人面前,用他們聽得懂的語言給個說法。

身為一個漢人、中文人,我曾經佔了些許的優勢卻不自知;
而這位代表公權力的市府代表,有沒有想過,
今天的說明,為什麼不是用阿美族語進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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