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5日 星期五

《信睿》金剛怒目‧純陽之女──訪談朱天心



說明:

本文為作家房慧真為《信睿》雜誌採訪朱天心所寫,內容亦提及三鶯部落,但未在台灣發行。經作者同意後,刊載於三鶯部落自救會部落格,以饗關心三鶯部落的讀者。


之一、咖啡館裡的文字耕作者

和朱天心約好訪談的這個早上,依然約在她日常工作的場域:一家位於鬧區二樓的咖啡館。底下便是人流滾滾,充斥著大量觀光客的永康街,往前走,你可以排在人龍後頭,來一客台北旅遊情報人氣第一名的芒果冰;拐個彎,你依然可以排在隊伍後頭,點一籠日本觀光客最愛的鼎泰豐小籠包。你或許會迷失、流連於俗世裡的人氣與喧鬧,卻錯過了大隱於市,鬧中取靜的一道最難得的文學風景:小說家日日伏案的「文字」勞動身影。

唐諾、朱天心夫婦天天來上工,而今,咖啡館的遊牧民族新增了一個新的成員,已經大學畢業的學飛盟盟─謝海盟,也加入這個每天早上往咖啡館報到的行列。一家三口,在咖啡館裡各據一角,唐諾坐戶外的吸菸區,溽夏裡汗流浹背,嚴冬中則時常凍得十隻手指都麻木了。天心、海盟都坐在室內,但兩人並不會坐在一起,而是遠遠地各據一角。兩代使用的工具也不同,天心、唐諾都用稿紙書寫,唐諾用的是鋼筆,以及特別訂做的稿紙,天心用的是原子筆,是有星星小孩圖樣的,可見其童心未泯。海盟則一半手寫,一半電腦,每天都會帶著筆記型電腦來到咖啡館,唐諾、天心會先走,大概從早上九點寫到下午兩點,五個小時,就差不多了。海盟會留得更晚一點,大約到傍晚五點,但電腦會先請父親帶回去,好減輕重量,可以走長長的路,一路晃遊到木柵的家,顯然遺傳了母親朱天心漫遊者愛走路的習性。

一家三口每日的戰場,就在眼前的一方稿紙上,一行一行犁過,一格一格插秧,種下文字新苗。有時卻也思緒絞纏,文字打架,一無所獲。即使是一家人,也各有各的戰場,是彼此的精神支柱,互不干涉打擾。

這一日卻不犁文字田耕作,早上接受訪談,當日下午,天心要去領一個很重要的〝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是從一整年的出版品中選出三本,天心的近作《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就是其中一本。每年年底是總結一年來的出版,宣布獎項的時刻,另一半唐諾,也才剛獲得另一個也相當重要的獎項,中國時報每年選出的開卷十大好書獎,唐諾的《在咖啡館遇見十四個作家》即名列其中。無論是「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或者是「開卷十大好書獎」,對於任何一個台灣作家而言,都是莫大的肯定與榮耀。但坐在我面前的天心,穿著打扮都與日常無異,對於下午要去領獎,她也只淡淡提起。而唐諾則婉拒了為每個得獎作家拍一段宣傳影片的要求,他說不好為了打燈、拍攝而打擾了店家的正常運作,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可日日前來耕作的良田/咖啡館,便會小心護持它,就像護持自己寫作的完整。這一家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同時收穫重要獎項,幾年前,天心的《漫遊者》,唐諾的《文字的故事》,天心母親劉慕沙翻譯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換取的孩子》,或小說或雜文或譯作,同年得到十大好書獎,一時傳為佳話。但朱家人的寵辱不驚、無欲則剛,使得他們很快就回到了日常寫作的寡淡定靜中,不易受到外物干擾。

之二、華太平家的文學遺產

阿城曾說:「朱家一門兩代三人都是好作家,這在世界上是少見的,如果沒人能舉出另外的例子,我要說這在世界上是僅見的;而且朱家的女婿,也就是二女兒朱天心的先生謝材俊,亦是好作家,好評論家,好編輯;再有,天文她們的母親,是日本文學的漢文翻譯家。我有時在朱家坐著,看著她們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順著阿城的話續補上的,還有三女兒朱天衣早年也創作,近年則投入創意寫作教學,推廣閱讀與寫作。而第三代,厚積而薄發的謝海盟,已累積近百萬字的抽屜作品,一直未拿出來發表,但令人相當期待。

在這樣文藝氣氛相當濃厚的文學世家裏頭長成,會不會自然比一般人有較完整的文學養成,會不會很早就有所謂的繼承衣缽、克紹其裘的寫作自覺?天心答:完全不覺得,父母親從未刻意培養三姊妹成為「作家」,也從未引導她們往創作之路上走,雙親完全採取「自由放任」的教養態度。寫作的前提必然是大量的、長期的閱讀,那麼閱讀呢?像是電動遊戲裡時常有的「養成遊戲」,我好奇著,以朱西甯的專業文學品味,會不會早早就讓三姊妹讀張愛玲,讀三國水滸紅樓,不像一般人總要繞了一大段的通俗冤枉遠路,才得以親炙經典。天心搖搖手,說才不會呢,在閱讀方面,父親也從不想要影響朱家姊妹,應該看什麼,不應該看什麼。

例如從前家裡會訂《皇冠》文學雜誌,裏頭有張愛玲的小說,但另一方面,也有瓊瑤小說的連載,每當雜誌一寄來,姊妹們搶著看的自然不會是張愛玲,而是瓊瑤,父親朱西甯從不會越俎代庖,代姊妹們判定高低優劣,從來不會說這是通俗愛情小說,較無文學價值。天心印象裡,父親也不會特別買童書給她們,純粹就是父母親的書櫥裡有什麼,任憑姊妹們隨意抓著看。說來令人驚訝,張愛玲、白先勇、紅樓夢,早慧的天心在小學時候就通通看了,讀這些明顯超齡的「課外」書,課內的功課就顯得簡單許多。她說,後來看了白先勇、張愛玲,自己便判斷了高低,漸漸便不看瓊瑤。在過往的閱讀史裡,特別記得一本書,小學六年級,她讀到了納博訶夫的《羅莉塔》,有一種當頭棒喝之感: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多年以後,她讀到賈西亞‧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也有著同樣的驚嘆。只是在朱天心的成長階段,還讀不到《百年孤寂》,一直到三十幾歲,中年以後才讀到,自己讀了好幾遍還不過癮,還買了許多本送人。天心說,她們那時代的文學養料,不如下一代的豐饒且百花齊放:馬奎斯、昆德拉、卡爾維諾,這些世界最頂尖的小說家作品,如果能在年輕時候就讀到,多好。

相對之下,朱天心的下一代,謝海盟這一輩則幸運多了。天心也一脈相承了父親朱西甯的放任態度,從不列書單要海盟照單全收。天心說,海盟對於自然界「實物」的興趣大過文字的抽象概念,她首先閱讀的並不是實體的書,而是自然界的大書─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因此,海盟剛讀小學時,就迷上了自然派的寫作,如傑克‧倫敦的《白牙》、《野性的呼喚》,家裡兩代寫作者的藏書任其練功,果然,早慧的程度不輸母親,十二歲時就讀了《百年孤寂》!天心說,謝海盟遺傳到父親唐諾博聞強記的頭腦,幾乎把整本《百年孤寂》背下來了。有一次她們去歐洲自助旅行,等火車的時間十分漫長,無聊難耐,天心就讓海盟背出《百年孤寂》裡頭的段落,簡直就像帶了一本活字典在身邊。

家裡沒有所謂的「童書」,沒有精心設計打造的文學養成環境,從小朱家的客廳,彷彿就是一個文學沙龍,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叔伯姨嬸,不是詩人就是小說家,當時朱西甯且相當提攜、照顧後輩,於是母親劉慕沙習慣煮大鍋飯菜,留客吃飯,天心的另一半唐諾,就是當初在高中校刊社時期採訪朱西甯,出入朱家問學,才有日後的因緣。唐諾從來都是稱呼朱西甯為「老師」,他先是朱西甯的學生,後來才是朱天心的丈夫,謝海盟的父親。唐諾至今的寫作,只要寫到「甯」靜、「甯」願等字眼,都刻意用老師名字裡的「甯」字,而不用一般通用的「寧」。

天心提到,朱西甯長期伏案寫作的「背影」,就像是一種潛移默化的身教,寫作是重要的事,是沒有捷徑可達,而是日復一日的文字耕作。父親白日仍有軍職,只能利用下班以後的零碎時間寫作。小時候,每天傍晚五、六點,就坐交通車回來,吃完晚飯後一段時間,就一定坐在書桌前,扭開檯燈,一頭白髮,低頭伏案爬著格子。只要父親在寫東西,朱家小孩就有共識,要壓低聲量玩耍,不能吵到父親。到了假日,父親好不容易有完整大塊的時間可供書寫,母親劉慕沙一早就帶著三姐妹出門,到板橋林家花園,母親打網球,小孩就在一旁的公園玩。天心的姊姊天文曾說過,從小就覺得,寫作是一件很重要且神聖的事,是第一優先,不可打擾,確立了對於寫作的價值後,以致於後來也自然而然走上了寫作的道路。寫作如儀式般地莊重,父親朱西甯在每年過年都會有一個開筆儀式,除夕一過了十二點,家人都還在客廳守歲、玩樂,父親一定上樓去,坐在他的書桌前,隨便寫一點什麼都好,藉由儀式,確立座標,讓接下來一年的寫作都能有所持續。朱西甯先生的自律性非常強,每天一定規定自己寫多少字,對朱家姐妹而言,是一幅永恆的圖像。

之三、在冷靜與熱情之間

除了寫作者,朱天心尚有另一種身分,是個不只坐而言,且起而行的行動者。她為了流浪貓的安置政策而奔走,關注外籍移工的休假人權,為弱勢的原住民族群走上街頭。小說家近幾年的寫作,受到身體病痛很大的拖累,能提筆寫作的時間,大概只有半年,到了冬天,就為反覆發作的氣喘所苦,不得不休息調養。寫作可以稍停,但有些已持之以恆進行的公共事務卻停不得,寒流來襲,外頭的街貓為了禦寒,更需要營養補足,特別是在那些颳大風、下大雨的日子裡,外頭總有幾雙在黑暗中眨巴眨巴乾望的眼睛,痴等著那雙熟悉的腳步,搖起鐵罐,裏頭的貓餅乾倥窿倥窿發出熟悉的聲響,吃飯了,平時飛簷走壁藏匿車底的貓族們一一現身,朱天心說:「想到牠們一天就等這一餐,不管怎麼冷,怎麼颳風下雨,都還是會咬著牙出門餵貓」。

作家夫妻兩人的生活很簡單,下午離開咖啡館,傍晚則是餵貓時間,天文餵一條路線,唐諾、天心則餵另一條路線,風雨無阻,他們和人相約吃飯,總是約在中午,才不會耽誤了傍晚的餵貓時間,兩夫妻非不得已要在晚上赴約時,那麼便是天心出門赴約,唐諾留守餵貓,或者相反。唐諾常戲稱是朱家姊妹的寫作教練,扮演著督促者的角色,他的擔憂,曾在〈小說家〉中寫到:「每天,我看著她頭也不回拋入愈來愈多時間心力和情感在流浪貓的每日餵食拯救醫療工作上,總有點悲傷,這樣強大如矢的力量為什麼小說會分不到?我也一再看到比方顧玉玲外籍移工或江一豪三鶯部落那邊有事一通電話進來,她專注聆聽時眼睛鎮靜、清明不疑的光芒,那是她談小說凝視小說時不容易看到的。這幾年朱天心最多而且隨傳隨到的公開談話,不是面對期待她來、善意滿滿的文學讀者,而是一處又一處驅趕貓、虐殺貓、劈頭就口出惡言的社區暴民。諸如此類時刻,小說不斷被擠落到工作時間表的第二順位第三順位第四順位」。

朱天心的「現實感」也同樣呈現在寫作上,她想處理的題材,不會是久遠的過去,也不會是科幻的未來,而就是當下,是台灣這二、三十年劇烈的社會變動。因此,小說家和現實之間有一種張力,有時候現實會打你一個耳光,有時候現實本身會比你的筆下更精采,終於覺得可以開始的時候,總想再謹慎一點,多看一眼,再觀望一下,一個遲疑,已錯過面對、處理這樣一種題材的時機。唐諾曾說:「朱天心的小說永遠有一枚的答作響的現實時鐘」,每每題材已兵臨城下,現實感十分緊迫,這不僅僅是小說和現實秒針的賽跑,也是入世的小說家在「坐而言」和「起而行」之間的長期拉鋸,朱天心說:「寫作的速度是如此緩慢,遠水救不了近火,緩不濟急,等你想真正發揮作用時,世界不知翻了幾翻,但文學的養成時間非得是如此漫長,不能盡如人意,像新聞、政論一樣及時而快速,所以某種程度的社會實踐可稍稍舒緩我對於現狀發展的心急,但社會實踐也並非一味變成紓解道德壓力的工具」。儘管時常不由自主地扔下紙筆去「起而行」,但小說家也時時提醒自己,在坐而言的文學創作部份,仍需努力護持住其超然與獨立性。

阿城說:「與姊姊朱天文不同,朱天心是陽氣的。陽氣之難,難在純陽。中國民間說的呂洞賓,即苦煉純陽一功,可是見到朱天心,讀到她的小說,乖乖,竟生來就是純陽」。如果天文是「菩薩低眉」,那麼天心就是「金剛怒目」,評論家屢屢提到天心小說的峭刻少恩,她不低眉,不拉下眼簾,不繞路逃避。她睜著一雙少女般圓亮的眼睛,定定地、灼灼地看著,她所深切關注深愛的現世:「有人能那樣誠懇的清楚記下當日之事,真是當是之人當是之世的幸運」。天心也說,物極必反,對於她義無反顧的情熱與剛烈,唐諾、海盟的冷智則有煞車作用。家裡哪一隻貓生病了,走失了,天心必定是飯不思茶不想的槁木死灰,而唐諾就會擔任那個理智的角色,維持日常運轉,為全家張羅吃食。去年春天,朱天心曾因氣喘發作,坐救護車到醫院掛急診,後來住院好幾天。天心說,臥病在床的幾天裡,她就拿了一套厄普戴克的兔子三部曲翻看著,看完也就出院了。而唐諾,每天一大早會先來醫院探探妻子,九點一到,仍依舊往咖啡館報到,不曾因妻子的住院而打斷,可以理智到這種程度。而對於女兒謝海盟,天心會覺得,她希望海盟可以不要那麼獨善其身,對世事多張望涉入一點,不要那麼〝冷〞,〝熱〞一點好。

採訪結束之後,我又在另一個場合遇見朱天心,在三鶯部落的尾牙慶祝晚會上。三鶯部落是台北縣三峽往鶯歌橋下的原住民部落,是生活在都市邊緣的弱勢族群。這一天寒流來襲,又下起雨,異常地冷。尾牙的棚子就搭在荒寒的河堤邊,全無遮蔽。我替朱天心擔心,害怕她氣喘的毛病又要犯了,然而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過去了,我冷得直發抖,後來不得不躲到屋子裏頭去,但天心幾乎全程在室外吹風淋雨,仍然笑咪咪地,一邊喝著取暖的薑湯,一邊看完了全程的表演。阿城說得沒錯,天心真是純陽,有著如太陽之女般源源不絕的熱能。那溫暖是遍及畸零角落的普照,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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