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3日 星期三

在抗爭中誕生的部落

作者:江一豪/三鶯部落自救會顧問

〈在抗爭中誕生的部落〉,是應張鐵志先生邀請,將我對三鶯部落的參與、認識,儘可能濃縮在1800字之內的呈現,並獲新新聞雜誌社以〈三鶯,在抗爭中誕生的部落〉於1247期刊出。偶然的機會催生了這篇文字,也希望這樣的文字只是開始。原稿如下:

0.

「世界太新,很多東西還沒有名字,必須伸手去指。」
──《百年孤寂》馬奎斯(Cien años de soledad/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1.
我親眼看見,三鶯部落宛如馬奎斯筆下的馬康多,一次又一次展現那既魔幻又寫實的時刻。那是,我們走上重建、抗爭之後的事。

2.
2008年2月,位在三鶯大橋下的三鶯部落,近30年來第7次遭到拆除。當時沒什麼東西好指,這裡是廢墟、那裡也是,廢墟、廢墟、廢墟。「我到底犯了什麼法,妳告訴我!」族人巴奈被一群女警阻絕在家門前,守護怪手輾平她夫婦倆的棲身之所,「沒有沒有,再一下就好了。」女警們好言相勸,等房屋傾塌倒下後,她們才鬆手,留下一對既悲又憤的老人家。

那天之後不到一年,台北縣政府的拆除公告在11月5日那天又來了。
 
3.
「要怎麼抗議?」
「落髮,就是剃光頭。」
「……」
「連我在內,不分男女都要一起落髮。」

為了尋求協助,我偕同族人向往人民火大行動聯盟──這個長期投入社會運動的團體,試著廓清抗爭的方向。記不清那天彼此說了些什麼,但我一直記得,族人靜英為了照顧住在部落的老父親,如今得開始想像從未想過的上街抗議這件事,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形容憔悴。

事後巴奈跟我說,當時她對落髮這件事其實很猶豫,畢竟她已經60歲了,「可是我女兒罵我『這表示妳沒決心!』」我們笑著回到當年11月12日的台北縣政府前:

反覆討論後,無路可走的三鶯部落族人走上人生的第一次街頭,流著淚輪流落髮並高喊著反迫遷、護家園。很可惜,當天媒體的焦點是前總統陳水扁被收押的新聞;2個星期後,自救會再度前往自由廣場2度落髮,然而當時各界顯然對一旁的野草莓運動更有興趣;直到12月19日,包括侯孝賢、朱天心等10餘名藝文界人士跟自救會走上凱道,甚至連侯孝賢都一同落髮,才讓族人看到轉機。

當天午間新聞的頭條,是三鶯部落;傍晚,台北縣政府宣佈緩拆。事實上,在那天之前,我們已經開始討論,如何以血肉之軀,對抗無情的國家機器。直到幾天後情勢稍緩,大家才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頂著那年自救會最流行的髮型:光頭,一起在部落前留影。

4.
社會運動,給予三鶯部落力量。為了答謝,也為自我培力,自救會此後對於其他社運議題也展開很是積極的參與,舉凡桃園河岸部落反迫遷、反集遊惡法、移工遊行、秋鬥再起以及樂生院抗爭,部落都動員老老小小前去鬥陣。讓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2010年7月17日前往凱道聲援苗栗大埔農民的行動。

由於部落族人多有務農的經驗,對於公權力指揮怪手毀壞待收稻作這件事,無不心有戚戚地罵聲連連,再加上自救會是少數獲邀的非農民團體,大夥兒頗與有榮焉地,從部落、從下工的地方分頭趕往凱道,跟各地的夥伴集結。輪到自救會上台時,我看著這群基層的都市原住民,大半輩子為了謀生而拼命適應這個體制,且因為身為絕對少數而必須比一般人更順從這個社會的各種規訓,至今卻也未能擺脫張貼在他們身上的,諸如閒散、好酒、不上進等標籤。直到跟社會運動站在一起,才獲得少見的正面眼光。

等頭目致詞完畢,我接過麥克風跟台下說:「阿公阿嬤,讓我們用母語跟你們說,自己叫什麼名字好不好?」我看著族人,一一用母語喊出自己的名字。我很少很少,看到三鶯部落用母語介紹自己;我很少很少,看到她們如此驕傲的表情。

5.
離開激昂的街頭,回到部落才是每天都在進行都得面對的抗爭。要怎麼在一片廢墟上重建呢?從殘破中找出堪用的建材開始,開始一根釘子一根釘子地敲、一根樑一面牆開始搭,然後才有隔間、客廳跟內室。至於地板?那是半年、一年等有餘錢之後再說的事了。

對長期從事營造工作的阿美族人來說,要蓋一個能遮風蔽雨的家不難,如何在抗爭中打造一個部落才是費工夫的事。要公平,所以房屋基地面積得一樣,由頭目來繪圖、編號;要管理,所以每個區域要有幹部負責,就叫區長好了;水、電、排水工程得有人負責規劃、督工,選個工務組長;這條路,就叫「抗爭到底路」、橫向這條,就叫它「反迫遷街」吧……。就在這塊被縣政府輾平的廢墟上,族人們用雙手指向每個新的事物,並一一賦予她們名字。

有幾次開會,我偶然間看見Faki、Fayi(阿美族語,長輩之意)的筆記本裡,佈滿殘缺拼湊的片語或如學生般的字體,不禁反思,這終究是我們漢人所熟悉的語言文字與遊戲規則,而他們這般努力地拼搏著,至今未懈。

6.
也許你稱之為「家」,他們稱之為「部落」,不同的名稱其實同樣指向你我都期待的簡單、純粹的想望:如何在這塊生之、長之乃至於老之、終之的土地上,尋得一個安穩、不受侵擾的小小空間,生活下來並養育子孫。

我相信,三鶯部落近30年來都在期盼這個願望。而今我看見,大家在自救會開拓的這塊新世界,埋首揮汗地苦幹實踐。

2011.1.23
 
(新新聞週刊12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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