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6日 星期五

【中國時報】楊渡專欄-重新去相信、希望、愛和感動…

原文出處
【中國時報╱楊渡專欄】2013/07/24
於是我們開始追問:從三十年前的八尺門,到現在的三鶯部落,原住民在台灣的「第三世界」邊緣位置,可曾得到改變?原住民權利促進會成立了,政府的原住民委員會也成立了,多少原住民的報導文學、紀錄片、電影作品,在關曉榮之後,成為熱點,但原住民的處境,真的有改善嗎?在觀光與文化傳承之間,在流離漂泊與回歸民族根源之間,原住民有什麼選擇?當我們的報導結束後,我們可曾為原住民的命運,一起奮鬥?

三十年時間,生命可以變成什麼樣子?

三十年時間,國家可以變成什麼樣子?

一個紀錄者如果用三十年光陰來拍攝一個族落,那是如何對比的感覺呢?世間有這樣執著的紀錄者嗎?

一九八四年,關曉榮去八尺門做紀錄攝影的時候,台灣的文化仍在啟蒙階段。那時《人間》正在籌備,剛剛富裕起來的社會,正像今天的大陸一樣,房地產飆升,股票起漲,彷彿一切都有可能。而原住民仍被稱為「山胞」、「山地人」,缺乏關注,更不必說關懷都市原住民這樣的課題。

而《人間》雜誌的創刊,卻像一個異數,向轉型中的台灣社會,發出良知的召喚:「我們抵死也不肯相信:今天在台灣的中國人,心靈已經堆滿了永不飽足的物質慾望,甚至使我們的關心、希望和愛,再也沒有立足的餘地。不,我們不信!因此,我們盼望透過《人間》,使彼此陌生的人重新熱絡起來;使彼此冷漠的社會,重新互相關懷;使相互生疏的人,重新建立對彼此生活與情感的理解;使塵封的心,能夠重新去相信、希望、愛和感動,共同為了重新建造更適合人所居住的世界,為了再造一個新的、優美的、崇高的精神文明,和睦團結,熱情地生活。」

這是《人間》雜誌當時的發刊詞,作家陳映真寫的。他抵押了自己房子,召喚一群年輕的理想主義者,來辦這樣的雜誌。

關曉榮的八尺門報導攝影作品,就作為創刊號的封面,引起台灣社會的震撼。當年那一張彷彿吉普賽人的阿美族少年照片,見證著台灣社會內部有一個迥異於漢族的「第三世界」,那是流離遷徙、漂泊輾轉的底層世界。那就是一個典型的都市原住民世界。作為人文關懷的刊物,《人間》見證著台灣社會劇烈的變遷,卻也在「股票升天、人文落地」的時刻宣告停刊。

關曉榮離開八尺門後,曾去蘭嶼作為期一年的長住調查採訪,在《人間》寫作了十二期的報導,召喚了蘭嶼的青年郭健平等,開始蘭嶼的第一次反核運動;也曾去台南藝術大學教書,但三十年過去之後,他並未放棄對八尺門的關注,他依舊回頭注視著當年,做為《人間》封面的那孩子,到哪裡去了?

是啊,我們注視過、關懷過的生命,在事件過去之後,還剩下什麼?他們在哪裡?我們曾經改變了什麼?或者什麼都未曾改變?

於是我們開始追問:從三十年前的八尺門,到現在的三鶯部落,原住民在台灣的「第三世界」邊緣位置,可曾得到改變?原住民權利促進會成立了,政府的原住民委員會也成立了,多少原住民的報導文學、紀錄片、電影作品,在關曉榮之後,成為熱點,但原住民的處境,真的有改善嗎?在觀光與文化傳承之間,在流離漂泊與回歸民族根源之間,原住民有什麼選擇?當我們的報導結束後,我們可曾為原住民的命運,一起奮鬥?

這便是關曉榮最近要出版八尺門攝影作品,並舉辦攝影展,讓人深深感動的地方。因為,很少有一個攝影者,這麼長期的關注一個地方、一群少數民族,以近三十年的光陰,追索人們命運流離的軌跡。

而在攝影者長長的時間的凝視下,那原住民命運的軌跡,終於如實的呈現出來。當年那個流浪形象的少年,現在在哪裡?當時在港口寫功課的孩子,現在如何了?每一個人的命運,就是為時代的巨變作了一次真實的見證。

因為長時間觀察反省所形成的歷史脈胳,我們終於知道:原住民的命運,竟有如台灣社會的命運二重奏,它呈現的,就是我們的底層生命。這生命不自由的、流離漂泊的本質,並未改變,只是在全球化、資本主義化的結構下,沉得更深,釘得更牢,更難以改變;因為太習以為常,更難被看見。

看著關曉榮紀錄的八尺門影像,內心竟有深深的感動。他彷彿用那些黑白的影像、歲月的容顏,在召喚一九八○年代理想主義的情懷。還記得那時,陳映真總是在復興南路巷子的辦公室裡,認真的問年輕人:「人啊,該怎麼個活法,才算真正的活過呢?」

那叩問的聲音,總是在午夜還會時時來敲打著…。(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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